想逃的林懷民 注定當舞蹈赤腳醫生
2009/09/13 【聯合報╱本報記者何定照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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舞者在臨時搭的舞台上,正為戶外公演一遍遍排練。 林懷民曝在陽光下,緊盯舞者每一舉動,國台英語靈活交錯迴盪:「 你是在ㄔㄨㄥ ㄒㄧㄚ?有光你就走,別讓我等你!」「花的感覺沒有出來!」「 You should travel with wind!」
從一九七三年首演起,林懷民創辦的雲門舞集, 就在台灣畫下驚嘆號。卅六年後的今天,雲門已早是台灣的驕傲, 總在舞台帶給世人驚奇。
許多人以為,林懷民必定自小懷有舞蹈夢與天才,才有今日成績, 林懷民卻說,這其實是「逃」出來的
命運。
父親縣長 在家老提社會
林懷民一九七八年親自舞出「寒食」。圖/王信攝影
書香世家, 父親是台灣首任嘉義縣長林金生,林懷民自小便被叮囑「 要貢獻社會」。在家裡,「社會」和「老百姓」是最常出現的字眼; 出家門,看到乞丐和窮人,「爸爸會對我說, 這就是你將來要幫助的人。」
對林懷民來說,這些壓力和家族要求上台大的壓力一樣,都太沈重, 讓他想逃。
幼時愛舞 媽幫他做舞鞋
舞蹈和寫作,都是他逃避的方式。五歲,他從電影「紅菱豔」 中發現舞蹈,瘋狂愛上,家人雖笑他像個小瘋子, 媽媽還是幫他做舞鞋;十四歲考高中前,初次投稿的「兒歌」 登在聯合報副刊,他從此天天投稿、看小說;十七歲考大學前, 他寫得更熱狂,最後上了政大,打破家族人人皆台大的鐵律。
「那時我不覺得在逃避,是很自然的在做,像是發熱、發燒。 然而不管怎麼逃,小時候的印記還是逃不掉」。
一九六九年赴美留學,林懷民眼見全球青年如何服務社會。 美國的青年和平工作團,號召青年去落後國家教英文、服務醫療; 中國文革期間,年輕人背著藥袋到偏遠地區當赤腳醫生, 都讓他感動。逃了廿多年,父親的叮囑原來早在心裡生了根。
在美留學時,林懷民修了現代舞課、編舞也大受好評, 卻未決定走上舞蹈路,「那時沒有『舞蹈家』這種稱呼」。 台灣迎接他的已經夠光彩:他是眾所矚目的文學新銳, 一回台就成為政大最年輕的講師,教新聞和小說寫作。 然而舞蹈還是找上了他。
文化學院(今文化大學) 音樂舞蹈專修科系主任高棪聽聞林懷民種種,邀他到華岡教舞, 學生鄭淑姬等人的認真努力,讓他從此走不開。組一個舞團的念頭, 越來越熾烈。
職業舞團 沒加入卻想組
「我想,也許我可以在舞蹈上作赤腳醫生……」林懷民張開雙臂, 做了個漂亮的伸展:「這後面其實很糊塗, 我沒參加過任何職業舞團,什麼叫舞團也不知道; 卻熱情到盲目地堅持,台灣該有一個自己的舞團,到學校、 社區跳給大家看。」
在美適逢台灣退出聯合國,以及參加保釣,讓林懷民深受震撼。 看著台灣漸成孤舟,他燃起「台灣一切都不如人,紐約有的, 我們也要有」想法;親見保釣分裂成兩陣營, 最後對台灣一點作用也沒有,更使他確信參與社會,「 舞蹈也是切入口」。
雲門36年 舞過大城小鄉
「雲門」誕生了。這個台灣首支職業舞團、 華人社會第一個當代舞團,創造一百六十多齣舞作, 更躍上全球兩百多個舞台。然而林懷民最安慰的始終是, 雲門同一齣舞,可以從全台城鄉演到國際都會,「 不論是白領菁英或農村阿伯,都能看得很開心,台灣多了不起!」
在許多國家因為雲門而知道「台灣很棒」的同時, 雲門從未背離初衷。它舞過大城小鄉, 感動無數從未看過現代舞的人;雲門二團更深入全台學校、社區, 九二一後在災區服務達五年,許多災民直到看了雲門才笑開。 是這些笑容,讓舞蹈的赤腳醫生得到「驚人的鼓勵」,更不停歇。
表演通路 沒解決難瞑目
時光飛逝。當年全身洋溢青春,不時在街頭忘情起舞的「小林」, 如今已成友人口中的「老林」;眼鏡後的雙眸,卻仍閃爍光彩, 說話也依舊感性如詩。
但林懷民總有遺憾。去年雲門大火,燒出表演團隊缺乏場地的問題; 然而數十年來最讓他挫折的是,雲門一開始就想到社區、民間、 學校去,卻因為台灣各地文化中心市場機制出不來, 斷了表演藝術通路,至今難以落實夢想。他語重心長:「 通路的問題沒解決,我進了棺材,都還死不瞑目。」
幕已開始。舞台上的小舞者模仿「星星、月亮、太陽」, 林懷民看得入神,遠遠歡呼:「你們好棒!」從孩子們的肢體, 他看到希望。「這是沒有束縛的身體……,這是台灣的未來。」 曾經逃到舞蹈的林懷民,早已在舞中安身立命, 在舞裡貫徹他的社會理想,與藝術烏托邦。
林懷民大學時狂熱寫小說,最早是以「作家」身分成名。 圖攝於一九六八年。圖/龍思良攝影
一年,正瘋狂寫小說。 雖然他當時已向舞蹈家黃忠良等人學舞,卻不敢想將來要跳舞, 畢竟「在戒嚴時代,大家的想像力屋頂都非常低」。
沈迷於讀小說、寫小說,林懷民連留學也是個意外。大四快畢業時, 同學勸他好歹申請個學校,還幫他拿申請表, 林懷民補了一個月托福就順利出國。行囊夾帶了一雙舞鞋, 彷彿一個徵兆。
赴美從新聞學院轉到愛荷華英文系,主因之一是「那裡有舞蹈系」。 沒想到他在舞蹈課堂上大放異彩,出國前的小說家林懷民, 回國時赫然變成舞蹈家。不少人惋惜文壇少了奇才,他卻毫不眷戀: 「我從沒想過非當作家不可,也從沒想清楚要當舞者, 一切完全是命。」
這樣的命運,也靠家人成就。雖然在雲門前廿年,家人怕他老了「 沒飯吃」,一直希望他罷手。父親告訴他:「你要知道, 舞蹈家是所有藝術家中最偉大的,因為他們是用軀體表達, 但舞蹈在台灣也可能是乞丐的行業」; 這也讓林懷民往後深深感謝父親,「因為他的話, 我一輩子都努力不讓一起工作的人沒飯吃。」
林懷民要到五十歲時,才真正感受家人的支持。那天家人找他回家, 說今天是家裡很重要的日子,因為終於還清了幾十年的債。「 那時我覺得無地自容,因為我從不知這些事,他們雖不會幫我賣票, 卻始終以自己的方式支持。」
即使現在已是國際知名的編舞家,林懷民自稱,「 每次編新舞都嚇得要死」。「那像是走進一個很奇怪的樹林, 雖然大概知道方向,卻不知道怎麼走出來,然而最有趣、 最危險也最迷人的,就是那裡面充滿未知……」 正是這種未知讓林懷民勇敢往前,創造未來。
花了25年…才找到「我」
對林懷民來說,雲門是他與社會聯繫的方法, 也是尋找身體認同的過程。只是在那禁忌的年代,他光是要找到「 我」,就花了廿五年。
一九七八年,雲門演出「薪傳」, 這是台灣表演藝術界第一個以台灣歷史為題材的作品, 在戒嚴時期極為危險大膽。林懷民回憶, 當時雲門選在嘉義而非台北首演,對外的理由是要向當年來笨港( 今新港)的開台先賢顏思齊致敬,其實是為了「離警總遠一點」。 然而歷史的弔詭改變了一切。
首演那天,中美斷交了。「一夜之間,『薪傳』 從一株可能的大毒草,變得同舟共濟、血濃於水!」 林懷民越說越激昂:「作品沒變,但社會看它的觀點變了。」往後, 林懷民一直飽嘗這般弔詭,作「廖添丁」被認為台獨,直到如今, 也仍是「綠的說我藍,藍的說我綠」。
「薪傳」來自家族遷台七代的記憶, 然而林懷民及雲門舞者仍在扮演別人。 這種對不敢面對自己的不自覺,要在一九八七年解嚴後十年, 才得解放。
一九九七年,林懷民編「家族合唱」, 以台灣老照片面對二二八及白色恐怖,終於直接「解決自己的陰影」 :二二八時,林懷民有位堂叔失蹤, 大人總在夜深人靜時壓低聲音談此事,成了他童年揮不去的記憶。 要到此時,林懷民才驚覺歷史加諸身體的種種禁忌。「 禁忌使身體不自由,我自己都在解嚴十年後才做出『家族合唱』, 社會的創痛要花多久才能釋放?」
翌年,林懷民編「水月」,離雲門創辦已是廿五年。要從這齣開始, 雲門的舞才不再為任何文字服務,舞者也不再服務任何一個角色, 只是在跳舞。雲門自由了。
儘管林懷民相信,「到現在, 我的身體還是有戒嚴留下的內分泌沒有排除」,然而從九○年代起, 自靜坐、拳術、太極導引、書法等東方文化得來的養分, 大大改變了雲門。尤其「行草三部曲」,已真正是「舞者之舞」, 不再執行情節或意念,「他們的身體清清楚楚告訴你,可以這樣、 那樣,再無禁忌。」
但林懷民的身體尋找還沒結束。「我找到了路子,可是這沒有止盡。 我永遠在厭棄昨天。」林懷民的明天,永遠有更多可能性。